第四十四章 一脉相承
天亮了。
父子俩并排站着，看第一缕阳光洒在铺开的胶膜上。金黄的胶体渐渐凝固，泛起珍珠般的光泽。
“你还记得吗？”沈澜眯着眼睛看向太阳，“你八岁那年，非要跟我去一个修复现场，那天天气也是这么好。”
沈云蔚盯着远处的朝霞：“记得。你让我在阴凉处玩，我却偷偷去爬废料堆。”
“结果划破了膝盖。”沈澜轻笑，“哭得惊天动地。”
“然后你用蜘蛛网和草药给我止血，说古时候匠人都这么处理伤口。”沈云蔚陷入了回忆里。
晨光中，沈澜的眼角闪着细碎的光：“那时候你总说，长大要当比爸爸更厉害的建筑师。”
胶膜在阳光下微微颤动，像一块凝固的琥珀，封存着久远的记忆。沈云蔚突然发现，父亲的白发在晨光中几乎透明，就像那些即将失传的老手艺一样脆弱。
“我这么多年修复了很多古建，却也破坏了我自己的家。”沈澜叹了口气，“以前我总觉得那些建筑等不起，可是忘了我的家也等不起，我很对不起你母亲，她承担了太多。”
沈云蔚听到沈澜提到母亲，攥紧了拳头，指尖微微发白。母亲病榻前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，他无力地站在病床前，什么都做不了。
“我也对不起你。”沈澜的手微微颤抖，“这些年，我也想见你，但是没有勇气。”
“我知道，你一直让叶叔叔他们照顾我。”沈云蔚淡淡地说道。
“即便没有我在身边，你依然成长的非常好，二十岁就设计出那么杰出的作品。”沈澜的眼里满是欣慰之情，“二十五岁已经是知名设计师，你的每个设计都大胆又巧妙，令人称道，你确实比我强。”
沈云蔚有些意外，没想到沈澜居然知道他所有的成长。
“那场事故之后，”沈澜顿了顿，“我偷偷来看过你，我本想劝劝你，但是我发现自己没有立场。”
“所以你就让叶叔叔来送了我一笔钱？”沈澜的语气微微颤抖，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，无数人的谩骂、质疑，从前的伙伴纷纷离去，甚至连爱人都选择离他而去。
一夜之间，他从天堂掉到里地狱，不止一次有过彻底离开世间的念头。
“我不知道该为你做点什么。”沈澜躲开了沈云蔚的目光，“我想着你也许可以重新开始，哪怕不做设计，做点别的，只要能好好活下去。”
“你不嫌弃我丢人吗？”沈云蔚问道，“做为一个业内泰斗，你的儿子这样失败。”
沈澜苦笑一声，望着他：“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你？我没有尽好做丈夫，做父亲的责任，我本身就很失败。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，只是想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。”
沈云蔚转过头去，眼泪夺眶而出，那个十几岁站在病床前的少年，终于等到了迟来的道歉。
“我想请你和我一起修听雨楼。”沈云蔚的声音沙哑。
“好。”沈澜颔首。
楼下传来荆小阳的惊呼：“胶晒好啦？我闻到香味了！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
“我这辈子都献给了古建，过去如此，现在如此，将来大概也还是会如此。”沈澜望着他，“这是我的人生，但是你不必像我一样。我希望你能够珍惜眼前人，别和我一样。”
沈云蔚明白沈澜指的是荆小阳，不禁微微脸红，语气生硬：“她是我徒弟。”
沈澜笑了起来，“人呐，骗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，尊重自己的内心最重要。”
沈云蔚手忙脚乱地擦去泪痕，沈澜伸手扶住他的肩膀：“小心胶盆。”
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。
晨光中，他们的影子投在胶膜上，终于不再一触即分。
几天后，前往吴宁的高铁上多了一个人，沈澜坐在沈云蔚的对面。
高铁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，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三人之间的桌板上。
沈澜坐在沈云蔚对面，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，目光时不时瞥向沈云蔚。沈云蔚正低头翻看修复笔记，眉头微蹙，似乎一直为即将进行的修复工作感到担心。
“沈教授，您看这个！”荆小阳拿过手机展示给沈教授看，屏幕上是她刚拍的窗外景色，“那边的梯田像不像古建筑里的叠涩檐？”
沈澜凑近看了看，眼角笑出细纹：“像，这叫地景营造，古人建房子也会参考自然地貌。”
沈云蔚闻言抬头，目光在父亲和荆小阳之间转了一圈，又落回笔记上。但荆小阳敏锐地注意到，他翻页的速度明显慢了。
“那这个呢？“她故意指着远处一座小山，“起伏的轮廓是不是很像歇山顶？”
这次沈云蔚没忍住：“那是悬山顶，坡度更缓。”话一出口，他就对上父亲含笑的眼睛，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，“《营造法式》第三卷有详述。”
“对对对！“沈澜连忙点头，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，“小阳，尝尝这个茯苓糕。”
沈云蔚耳根发红，“高铁上别吃东西。”
“哦对对，瞧我这记性。“沈澜讪讪地收起糕点，却悄悄塞了一块给荆小阳。
荆小阳咬着甜糯的糕点，眼睛弯成月牙。她突然指向沈云蔚的笔记：“师父，这页的批注和沈教授的字好像啊！”
父子俩同时僵住。沈澜的茶杯悬在半空，沈云蔚的指尖按在那行「此处当用绞角造」的铅笔批注上，那是二十年前父亲的手笔。
“确实，”沈云蔚声音很轻，“一脉相承。”
沈澜的茶杯轻轻落在桌板上，发出“嗒”的一声响。老人低下头，假装整理袖口，却没能藏住微微上扬的嘴角。
车厢广播响起吴宁到站的提示。沈澜起身取下行李架上的工具箱，沈云蔚自然而然地接过其中一个：“我来吧。”
“我可以的。”沈澜稍稍侧身，却还是让沈云蔚分担了部分重量。
荆小阳跟在后面，看着父子俩一前一后的背影，沈澜的身体有些佝偻，沈云蔚的背却挺得笔直，像极了那些他们即将修复的斗拱，历经风雨，终究严丝合缝。
